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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獬豸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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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壹七七,妖怪鑒定科唯一的科員。

很不幸,一向被十八局視作第二憲法的神州結界破了一個口子,橫著十三米八,縱過來二十一米三。結界這東西肉眼根本看不見,唯一能感覺到的只有沒被鑒定過的妖怪,據那感覺就是胸口一陣沈悶,就像發燒的時候你媽往你身上捂三條被子一樣。於是他們就讓一只主動送上門還沒來得及鑒定的獙獙拿了長尺子一寸寸量,事後還發了十斤土家三黃雞給它。

這是誰想出來的呀,怎麽可以因為獙獙長得有點兒像狐貍就發給它三黃雞呢?太實惠太貼心太人性化了,只可惜人家獙獙它其實比較愛吃海南文昌雞。

在神州結界破了的這個時期,國安十八局的領導個個面如土色、如喪考妣,同事們見面都在聊失業以後回老家的打算。

而我則被派往雲南去接一個重要的人物,機票不給報銷,所以我就坐火車。當我提著大包包沖向我的座位時,就看見對面赫然坐著許久未見的林志生,他的身邊是一個29寸的巨大行李箱,不用我也知道他肯定帶上了自己那口螺旋鉆石紋底的不粘鍋,沈溺於食欲的男人真是可悲。

前往雲南的路途既遙遠又無聊,林志生昏昏欲睡,他讓我個故事振奮下精神。

我當然不會做那麽掉價的事情,但是當我想翻本書出來看的時候,看見包底躺著一個紅色的袋子,目光粘在那裏,頓時移不開了。



羅雪衣挨打了。

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了她的右臉頰上,夾耳的珍珠耳飾掉在了地上,右耳在一陣轟鳴聲中失去了作用,整個臉頰瞬間發熱,火辣辣的疼。

她知道秦英悟這一巴掌是用了全力的,他是左撇子,但硬是矯正了過來,平時吃飯寫字都用的右手,只有逼急的時候才會用左手,而羅雪衣結結實實挨的這一巴掌,就是拜秦英悟左手所賜。

只是羅雪衣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面前這個偉岸的、高大的、應該被她稱作“丈夫”的男人,為何會將她視作痛恨的敵人,下這樣的狠手?

眼前突然浮現出她與秦英悟初見的時候,那是大學裏的新生歡迎會,她被逼著穿上了王後的長裙子,榮譽出演壞心眼的白雪公主她後媽。

練習的時候,每被靠近一點,出演魔鏡的男同學的臉就不敬業地紅上一分,而每回答一次“你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之後,那個同學都會像是窒息了一樣大喘氣。

那面魔鏡就是秦英悟。

終於得到了休息的機會,秦英悟有些羞澀地低著頭,向羅雪衣聲介紹了自己的名字“秦英悟”。

“鸚鵡?”羅雪衣擠眉弄眼,故意曲解。

“不是的。”那時候,秦英悟的臉一直紅到了耳後根,“是英挺的英,悟性的悟。《宋史·李壁傳》:‘壁少英悟,日誦萬餘言,屬辭精博。’就是裏面那個英悟……”

當時的翩翩少年無論如何也無法和面前這個面目猙獰的男人重合起來。

右耳的耳鳴依然很嚴重,羅雪衣突然有了一種被全世界拋棄的感覺,腦海裏飛快滑過很多的畫面,憤怒、悲決,甚至想要和面前這個男人同歸於盡。

“秦英悟,你敢打我!”聲音仿佛是從另外一個女人嘴裏吐出來的,尖利得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但她卻顧不上那麽多了,只能如同垂死的魚一樣重重喘息。

秦英悟惡狠狠地瞪著她,“死女人,打你還是輕的!”

“你狼心狗肺!你不是人!秦英悟!你不是人!”一貫良好的家教迫使她不出任何粗話,只能撕心裂肺地喊,用她可以想到的最惡毒的詞語扔向這個男人,可是每一句,她都覺得那個理想中的自己死去了一部分。

於是羅雪衣只能用動作來發洩,她把眼前所有可以看到的東西全部狠狠地砸向地面,玻璃器皿和花瓶砸在大理石的地面上,聲音就如同她支離破碎的心臟一樣淒厲。

秦英悟罵了句粗話,抓著她的頭發狠狠一拉:“你發什麽瘋?”

“混蛋!混蛋!混蛋東西!”吃痛的羅雪衣淚如雨下,用盡全力推搡著面前的男人。

身後的門卻被推開了一點點,露出了一張驚慌失措的臉:“媽媽……爸爸……?”

羅雪衣像是被撞破了醜事一般,頓時一陣慌亂,孩子是她如今唯一的指盼,無論如何她都不想被兒子看見任何不美好的東西,尤其是家暴。

之前她一直都很克制,哪怕和丈夫吵架也都盡量選孩子不在的時候,但今她卻忍不下去了。

羅雪衣一陣心痛,急忙背過身來,勉強擠出一個苦笑來,牽著兒子的手走進了房間。沒幾分鐘,她就聽到房外重重的關門聲,不用看也知道,是秦英悟出門了。

“媽媽……你和爸爸吵架了嗎?”五歲的兒子懂得並不多,只是聽到了花瓶砸碎的聲音,才怯怯地出門查看。

“沒事的,寶貝,爸爸媽媽沒事的。”羅雪衣把他抱到了床上,心翼翼地蓋上了被子,拉著他的手,輕聲哼著催眠曲。

即使進入了夢鄉,受驚的兒子皺緊的眉毛也沒有松開,羅雪衣心頭一酸,捂住了臉,悶聲地哭泣起來。

不知道哭了多久,她覺得風大,擔心兒子著涼,就去把窗關上了。

她家在一樓,買房子的時候在陽臺外還附送了一個不的花園,圍欄很松散,以前和丈夫感情和睦的時候,她經常會泡一壺咖啡,拿一些茶點,在花園裏和丈夫一起曬太陽。

她想拉上窗簾,卻突然發現花園外站著一個人,連帽衫套頭,站在陰影裏,而且那個人還在往自己的方向看。

一驚之下,她脫口而出了一句:“誰?”

可等她再看,那裏分明已經沒有了人。



早上起來的時候,羅雪衣才發現已經下了整整一夜的雪,她不覺得冷,因為心裏更冷,胸口早就破了一個大洞,往裏呼呼地灌著冷風。

她七手八腳地幫著兒子穿衣服、刷牙、洗臉、做早飯,外面路滑,她又翻箱倒櫃,找出兒子的套鞋,然後才將兒子送去幼兒園。等回到家裏,裏裏外外收拾下,一上午的時間已經悄然過去。扒了一碗早上剩下的稀飯,她想要歇一會兒,卻發現花園裏堆積著雪,融了之後木頭地板會受潮,腐壞的話,更換起來又是好大一筆錢——她只能走出去掃雪。

這不是她想要的日子,但這的的確確是她正在過的日子。

下午她得去教兩個時的鋼琴課,一個時只能賺五十塊,但這已經是她可以找到的和鋼琴有關的最好工作。如果是在專業的鋼琴培訓機構介紹的鋼琴老師,可以得到比這個起碼高上五倍的價錢。

但她需要錢,迫切需要錢。

羅雪衣正在教的是一個十歲的姑娘,戴圓圓的眼鏡,不愛話,被她的母親劉姐管得很嚴。這家人家的家境並不殷實,盡管她曾經旁敲側擊地過孩子練鋼琴,最好還是用傳統的,對音準有幫助,但他們家依然用著那架便宜的電子鋼琴。

姑娘已經可以彈奏最基礎的拜厄鋼琴曲了,但手勢還不太好,不過一切都還來得及。

十指在鋼琴上游走,陽光透過雪白的窗簾射進來,羅雪衣恍然間看到了年幼時候的自己,梳著公主頭,發箍上鑲滿寶石,穿白色的公主裙,提一提裙擺,坐到自己那架三角鋼琴前,在生日會上為所有來賓演奏。

旖旎的夢境被聲音打斷。

“時間差不多了吧,我家孩子接下去還有奧數班的。”劉姐有些不悅。

羅雪衣知道是自己彈得太入神,都沒註意到時間,連聲道歉,然後了一聲“今就到這裏吧”就匆匆離去。

重新穿上厚厚的羽絨服,走到門口,她看到門口的垃圾袋裏有一些散落的百合花枝,並不是很新鮮,花瓣都有些卷曲了。

“劉姐,這個?”

“噢,同事送的,但孩子有點花粉過敏,就扔了。”

羅雪衣想到家裏空空如也的花瓶和門口花店的價格,露出了有些期盼的表情:“那我幫你把垃圾帶下樓吧。”

劉姐露出了有些譏諷的笑意,但是下一秒卻還是道:“沒關系,花你直接拿去吧。”

被道破了心事,羅雪衣有一種被剝開了衣服赤身裸體的羞恥感,她低下頭,喃喃了一聲“謝謝”,然後倉皇地提起垃圾往樓下跑去。

到了樓下才意識到手套落在劉姐家了,但她無論如何都鼓不起勇氣再上去,於是打開垃圾袋,坐在雪地邊的階梯上把百合花枝挑出來,剛好十一支,代表一心一意,一生一世一雙人,現在想來,這樣的句子就仿佛是前世的甜言蜜語。

有幾個老太擦肩而過,用著方言聊著。

“哦喲,現在撿垃圾的人越來越多了,年紀輕輕的,好好的工作不做。”

另外一個老太回頭又仔細打量了羅雪衣一番,繼續回頭閑言碎語道:“我好像在哪裏看見過這個姑娘,她好像是住對面那個皇冠家園的……”

“不可能吧,住那麽貴的房子還要出來撿垃圾啊?”

“這就不知道了,但我好幾次看到她從裏面走出來……”

羅雪衣假裝沒有聽到那些閑話,局促不安地拉了拉羽絨服的下擺,匆匆把手裏的百合收攏起來,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這個地方。

如果她真的沒有聽到就好了。

她低著頭走,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臉上凍得快要結冰,陣陣刺痛。

羅雪衣沒有多餘的時間耽擱,她還要去別的地方打工,是在門口的便利店,盡管收入微薄,但每只用做兩個時。

錢、錢、錢,兒子上幼兒園要錢,家裏的吃用開銷要錢,水電煤要錢,孩子的興趣班要錢,孩子的衣服鞋子要錢,什麽都要錢,但丈夫已經好幾年沒有往家裏貼補過錢了。

羅雪衣忽然覺得有點累,上貨上到一半,就坐到一邊休息,一同搭班的女大學生在外面給男朋友打著親昵的電話,而她就盯著櫃臺上的鐘發呆。耳邊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她擡起頭,赫然發現有個男人拿著一籃子還沒有上架的貨沖出了門外。

偷……

腦袋裏剛反應過來這兩個字,就看見那個偷已經跑到了很遠的地方,羅雪衣急忙追出去,下意識地喊:“救命啊!抓偷啊!”

她嚇壞了,那一籃子都是香煙和酒,價值不菲,如果追不回來,那這筆錢肯定要她和搭班的女大學生一起補出來,這個月早就已經是赤字,這樣下去連孩子的飯錢都要繳不起了。

面前忽然有一個穿連帽衫的男人飛快地從羅雪衣的面前掠過去,三步並作兩步,輕而易舉地追上了偷,一記利落的飛踹,那個偷立時跪倒在了地上。

羅雪衣跑過去,一邊大喘著一邊向仗義幫忙的男人道謝,結果目光對視,又忽然不出別的話來了。

這個人,分明就是昨晚站在她家花園外往裏瞧的男人。



羅雪衣覺得恐懼。

她知道自己早已沒有了吸引跟蹤狂的姿色,無論如何裝扮,她也不再擁有少女柔嫩的肌膚,而且長期缺乏保養,她面色不佳、頭發枯黃,已經是個徹頭徹尾的黃臉婆。但她還是下意識地覺得恐懼。

穿連帽衫的男人臉被陰影覆蓋著,有些看不清楚表情,但可以看到臉上棱角分明,令人忍不住用“威嚴”或者“冷酷”這樣的形容詞來描述。

“他有罪。”連帽衫男人這樣道,“偷盜有罪。”

羅雪衣一怔:“你是……?”

“我是獬豸。”

羅雪衣自然無法從這個讀音判斷出這兩個字怎麽寫,也並沒有意識到對方的自報家門究竟代表了什麽含義,她只是覺得這樣的對話沒有任何價值。

她只能繼續禮貌地道謝,然後提著那一籃子的煙酒走回去。紅酒破了一瓶,正順著籃子朝外汨汨流淌,一滴滴地落在地上,一想到等下要賠償的金額,她覺得自己的心臟也在陣陣抽痛。

獬豸卻在她身後又補了一句:“我曾經見過你。”

羅雪衣被這樣俗套的搭訕也嚇了一跳:“嗳?”

獬豸把帽子拉下來,露出一張皮膚微黑卻透著嚴厲的臉龐:“你在公車上抓過一個偷。”

記憶似乎稍微打開了一個口子。

那是大學的時候,她陪著朋友一塊兒去買表演用的道具,公車上你我笑,結果回頭的時候就看見一個偷正用刀片割一個孕婦的包,她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大聲喝止了偷,還聯合了一車的人將偷扭送到了派出所。因為那件事,她還收到了一面錦旗,上寫“見義勇為,好人好報”。

秦英悟事後卻狠狠教訓了她一頓,叫她以後不能這麽不要命,遇到這種事絕對不能強出頭,他還:“這個世上只有一個羅雪衣,要是出事了,我不知道要如何活下去。”

不過短短數年,這些事都已如前世煙雲一樣縹緲無蹤。

意識到自己又想到了這些有的沒的,羅雪衣有些自嘲,低聲道:“真巧,那個時候你也在場嗎?”

“是。”獬豸,“本來我也是要抓那個偷的。”

“那倒是我奪了你的功勞了。”羅雪衣朝他笑笑。

既然是故人,她也就放下了憂慮,坦然地和對方聊了幾句。

最後分別的時候,獬豸忽然看著她的眼睛,以一種異常神聖的表情道:“你是一個正義的人。”

羅雪衣覺得有些奇怪,扯著嘴角笑笑,她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沒有時間浪費在閑聊上。



往後的幾日,羅雪衣經常在不同的地方遇見獬豸。

有時候她也會心存疑慮,覺得這也太巧了些,但對方的臉上卻完全沒有一絲尷尬或者不對勁的表情,反而是一臉的坦蕩蕩,又讓她為自己陰暗的想法而深感愧疚。

這幾她又找了一份在家裏幫忙打字的活兒,不用定時去上班,在家裏就能幹,所以比以往更忙了一些。

秦英悟十半個月才回家一次,每次都是應酬完客戶醉醺醺地回來。

羅雪衣每次都會躲進房間裏,陪著兒子入睡,就是生怕自己會忍不住那股惡氣,又和門外的混蛋吵起架來。

她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拍著兒子的背,有水汽一直從眼底湧出來,她不敢哭出聲音來,就拿袖口偷偷地拭去。

這樣的日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第二,家裏的米快沒了,她特地算著日子去超市搶購打折的米。在便利店上班到一半,她連制服都來不及換就跑去買米,排了好久的隊才終於買上了十斤。

她扛不動,就借了輛推車回來,因為跑得太熱,就把頭發隨手一紮。

命運就是那麽巧合,她看到了最熟悉的身影。

那個人西裝革履,即便已經是奔三的人,他也依舊英挺。他開一輛雷克薩斯,停到了一邊的百貨商店門口,然後紳士地將副駕駛的車門拉開,從裏面走出一個年輕的女孩,輕輕地挽上他的胳膊。

那個男人是秦英悟,羅雪衣結婚證上另一半的名字。

三個人的距離只有十米。

秦英悟擡頭也看到了對面的羅雪衣,目光交錯,他也是一楞,繼而轉過視線,就仿佛素未蒙面的陌生人一樣。

心臟劇烈地絞痛。

這麽久了,羅雪衣也不傻,當然猜到自己的丈夫有了外遇,只是親眼見到時,依舊有著切膚之痛。

為什麽?為什麽你要這樣對我?

羅雪衣沈默地看著,看著這個年輕美貌的女孩一臉親昵地挽著秦英悟,迷茫地左顧右盼。她的眼睛真大啊,睫毛輕輕一刷就那麽長,眼角也沒有魚尾紋,皮膚吹彈可破,就像飽滿的水蜜桃。

你們站在一起真般配。

可是你們憑什麽般配呢?憑什麽呢?

“你們認識?”遲鈍的漂亮女孩終於有些意識到了不對勁,聲地問著秦英悟,口吻裏帶著難以置信。

是啊,換誰都難以相信,明明是壤地別的兩個人,一個是金融界的精英,另外一個……羅雪衣低著頭看看自己,還穿著骯臟的便利店制服,頭發亂蓬蓬的到處亂翹,一雙手粗糙得都快走形了,還有呢……還有這十斤打折的大米,都像是在嘲諷自己一般。

“哈哈哈哈……”羅雪衣忽然大笑起來。

她還有什麽可以失去的呢?

早就沒有了,那她究竟怕什麽呢?

羅雪衣瘋了一樣沖向秦英悟,想要狠狠地甩他一個耳光,可是女人的力氣怎麽能和男人相比?她的手被輕易地抓住,然後一個反手就被甩在了地上。

“你不要太過分!”秦英悟,“我不想在外面打你。”

過分的究竟是誰?

羅雪衣腦袋裏的弦斷了,她轉而看著那個將丈夫從她身邊勾引走的女孩,狠狠地瞪著,終於尖叫一聲撲了過去。



雪還沒有散盡,這個世界銀裝素裹,沒有人看得到白雪下的陰暗。

羅雪衣躺在雪地裏,睜著眼,視線一片模糊。

高跟鞋踩在她的臉上,似乎也沒有感覺了,如果能繼續睡下去就更好了。

圍觀的人群指指點點,沒有關系,反正她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失去了。

腰上不知道被踢了多少下,她聽到那個女孩哭喊著“臉被瘋婆子劃花了”“破相了”,忽然就覺得值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身邊才逐漸安靜下來。

她感覺自己被抱了起來,衣服被雪水打濕了,體溫太低反而沒有了感覺,直到終於有了一絲暖意,她才意識到自己太冷了,那種深入骨髓的寒意令她不由自主地哆嗦,停都停不下來。

隱約看見了連帽衫下那張剛毅的臉,是獬豸。

“你沒事吧?”他有些急切地問道。

羅雪衣凍得不出話來。

秦英悟冷笑一聲:“羅雪衣,原來你也早就在外面養男人了,咱們倆半斤八兩,你有什麽資格我?”

“閉嘴!”獬豸站起來,一拳就將秦英悟打倒在地,後者兩眼一翻,直接暈厥了過去,女孩在旁邊哭哭啼啼著喊救命。

獬豸打橫抱起羅雪衣,一步步走出去,羅雪衣卻拉拉他的衣服,獬豸不解,羅雪衣只好抖著唇“米”。

即便是這種時候,她依然惦記著那十斤打折的大米。

獬豸心頭有一種不出來的滋味,他轉頭回去,將裝大米的車子一起拖走。

羅雪衣覺得有點困,在獬豸的懷裏漸漸閉上了眼睛。

她聽見獬豸在她的耳邊問:“你恨你丈夫嗎?”

她咬牙切齒道:“我恨不得殺了他。”

獬豸又問:“你丈夫是惡人嗎?”

“你都看見了,這世界上還會有比他更惡的人嗎?”

羅雪衣的雙眼中泛著淚光,目光決絕。



冬日的深夜總是特別的寒冷。

羅雪衣在雪夜中看見一閃而過的黑色影子,但她的註意力卻都集中在玩著數字拼圖的兒子身上,並沒有在意。

獬豸在午夜疾走,他穿黑色的連帽衫和工裝褲子,戴上帽子後,就很難看清他的容貌。他跑得極快,幾乎可以帶起一陣風,就如同一條黑色的閃電一樣。

鬧市區的高樓鱗次櫛比,所有人都行色匆匆,不會有人去關註這樣一抹身影。

在這座城市最為繁華的地段,到處都有游客拿著相機照相,獬豸就從那些人的身邊穿過,然後走進了那幢如同珠寶一樣燈光璀璨的大廈裏。

全透明的電梯裏,獬豸透過玻璃的反光看見了自己的樣子。

如同這濃烈得化不開的夜色一般黑暗。

他已經在人間游蕩了足足兩千年,過去他時常以原形示人,他的體形如牛,全身長著濃密黝黑的毛,雙目明亮有神,額上長有一角,並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一旦他怒目圓睜,發動妖力,就能輕易地辨出是非曲直,能識善惡忠奸,他吃惡人,護好人。他是正義、是律法,是人人敬畏的神獸,而不是現在這樣。

可他已經很久無法使用妖力了,聽是因為人間架設了封印妖力的結界。

但這些都無所謂,他會以他自己的方法懲惡揚善。

七十樓到了,雖然是深夜,但這裏依舊燈火通明,加班的人依然很多。

獬豸扭開玻璃窗開關,輕輕松松就從窗口攀爬了出去。他沿著空調的軌跡飛快地往另外一邊跳躍,然後拋擲了套著繩索的鉤子,待掛在了這一層樓的窗沿後,向樓下跳了下去。

數秒後,他就從空隙處竄入了六十九樓燈光昏暗的辦公室。

秦英悟原本趴在桌上打盹,七點喝的咖啡早已經失去了作用,被聲音震醒的他不明就裏,環視了一圈卻沒有看到什麽異狀。

下一刻,卻是險象環生。

鋒利的刀刃抵在了他的脖頸大動脈處。

秦英悟的腿一下子軟了,他以為自己遭遇了搶劫,立刻顫聲道:“我給你錢,我把錢都給你……不要殺我。”

男人低沈的聲音卻自後方傳入他的耳朵:“你有罪。”

秦英悟不解:“什麽罪?”

“你挪用公款、賄賂官員、背叛妻子、虐待妻子……”

秦英悟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你是誰?”

“我是獬豸。”

“沒聽過。”秦英悟冷笑一聲,“你想怎麽樣?”

“你認罪否?”

秦英悟卻道:“我為什麽要認罪?”

獬豸似乎也不生氣,只是冷冰冰地道:“秦英悟不認罪。”

秦英悟覺得莫名其妙,剛想張口些什麽,話卻堵在了喉嚨口,什麽都不出了。

他低下頭,看見自己的胸口冒出了一個亮晶晶的東西,伸手去摸,才發現那是刀尖,鮮血像花瓣一樣在他的白色條紋襯衫上迅速地向外盛開。

他短暫的一生在他的眼前迅速地倒帶,那是走馬燈。

秦英悟倒在柔軟的咖啡色地毯上,打翻了手裏早已空了的咖啡杯,因為失血,他漸漸地蜷縮成了一團。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的嘴裏輕輕喊出了一個名字。

……雪衣。

獬豸回頭看了一眼逐漸變冷的屍體,轉身離去。



林志生打了一個哈欠。

在聽我這個故事的時候,他一直都保持著頭靠在窗邊的姿勢,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我拿包裏的蘋果砸他,指責他不尊重人、性格孤僻、缺乏互動精神。

我以為他根本沒在聽,所以也興致缺缺,話到這裏就停了下來。

結果林志生卻突然轉過頭來,特認真地跟我分析道:“你剛剛的這個故事,總結起來不就是惡有惡報嗎?起承轉合都太平淡了,一點兒起伏都沒有,撐死了算是個三流言情劇,你再給我交代下男女主角後來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就成了。”

我被他逗樂了:“原來你聽得挺入戲啊!”

“那是。”林志生擠眉弄眼道,“你的故事再無聊,也好過背後那個媽媽給女孩兒讀故事,《海的女兒》都讀三遍了還不肯罷休,更厲害的是那女孩兒淚點也特配合,聽那麽多遍了還哭個沒完。”

我真後悔早上只洗了一個蘋果出來,不能砸死林志生為民除害實在無言愧對廣大群眾。

林志生忽然看著我笑:“看你這個樣子,故事是不是還沒有結束?”

沒錯,這件事當然不只是這樣簡單。



再一次在便利店裏見到羅雪衣的時候,獬豸發現她比往日更加憔悴了。

如果以往她盡管疲憊,卻還有著一口氣支撐的話,現在的她,已經連最後一點兒靈魂都失去了。

她非常忙碌,丈夫的後事都要她一手張羅,如今物價飆升,買一個墓地都要好幾萬,這些經濟壓力幾乎將她完全壓垮。

見到獬豸的時候,她也只是擡了擡眼皮子,輕輕地點點頭。

“還好嗎?”獬豸這樣問道。

羅雪衣渾渾噩噩地搖頭,絮絮叨叨地著最近的事情。

丈夫被殺了,警察兇手是從窗戶外跳進去的,但那可是六十九樓,怎麽看都不合理,警察可能是習慣高空作業的工人,但那些日子這幢樓也沒有工人進出。

更讓人絕望的是,現場根本沒有留下任何指紋,監控錄像也沒有拍到可疑的人物,她結婚七年的丈夫,就這樣被人不明不白地殘忍殺害了。

她埋怨警察的不作為,談到嫌疑人的時候,她的目光中露出了兇狠的神色。

“如果讓我知道兇手是誰,我一定會親手殺掉他!”

獬豸忽然有些站立不穩。

他不解地問道:“你不是很恨你丈夫嗎?”

羅雪衣像是看外星人一樣看著獬豸,瞪大了眼睛,露出了大駭的神色:“我從來沒有希望過他死。”

獬豸有些不解:“可是……”

羅雪衣的眼睛迅速蒙起一層水霧:“盡管他對我不太好,但他還是我丈夫,我們在大學裏就戀愛了,經過那麽多風風雨雨……究竟是誰,要拆散我們兩個……”

羅雪衣忽然擡起雙眸:“我恨他!我恨兇手!我要把兇手碎屍萬段!”

她目光裏的仇怨不是假的,是真真實實存在的。

獬豸不出話來,他不住地退後,不心撞上了貨架,抖落了不少貨品,劈裏啪啦落到地上。

“對不起。”獬豸急忙蹲下去撿,然後落荒而逃。



聽獬豸費了不少工夫,才打聽到妖怪鑒定處這個地方。

進門他也不敲門,我明明反鎖了門披了件衣服睡午覺,結果就聽到有人在我耳邊:“姑娘,能給我做個鑒定嗎?”

我嚇得差點兒給他跪下。

我的姑爺爺欸,什麽風把您給吹來了。

獬豸這個妖怪,妖力並不算特高,但勝在名氣大,中國上下五千年,對它心存敬畏的可不少。不過現在大家都愛叫它“獨角獸”,還老和西方那種頭上長角的馬混淆在一塊兒。

而他的妖怪異秉更是令人聞風喪膽,一瞪就能辨忠奸,惡人的靈魂被吞吃入腹,而善人就會得到護佑。我雖然覺得自己算不上罪大惡極,但捫心自問也算不上什麽好人,所以我也怕他。

而且祖宗傳下來的師筆記上也寫過這麽一句話:“獬豸,可恨!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油鹽不進,不可理喻,我師後人不許搭理他!”字還是用朱砂寫的,我爸爸那一輩覺得過去用來當筆記的宣紙時間久了不便保存,就用紅色圓珠筆原樣描了一遍在本子上,完好無損地將這份不明就裏的憤怒保留了下來。

雖然不知道獬豸和前人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我還是悠著點來的好。

獬豸將之前的事情都告訴了我,他自從不能使用妖力,就一直憑借肉身維持著正義,每次都會觀察許久,以肉眼判斷善惡,然後伸張正義,盡管速度很慢,但他依然沒有放棄。

我心裏一涼,問他這幾年殺了多少惡人。

“一十三人。”

妖怪殺人,在國安十八局是判定為一級重罪的,更何況他已經殺了這麽多人,魂飛魄散還是輕的。

我問他:“你可知道人間已經有法,並不需要你來殺人?”

他卻昂首道:“若我有了妖力,我定能明察秋毫,勝過法典!”他雖然食古不化,卻還是有他的驕傲。

我沒有再多言,只是告訴他:“如果我給你做了鑒定,你或許馬上會被處死,殺人的妖怪,歷來是不會留的。”

獬豸卻道:“我已經活了那麽久,自然不會怕死。”

我鬧不明白,“你這樣莫名其妙送命,真的值得嗎?”

“姑娘,你還是太年輕了。”獬豸看著我,“有生在世,圖的是一個明白,明明白白活著,明明白白死去,若是稀裏糊塗,活著也和死了沒兩樣。我現在不明白,所以我想分出一個善惡來,我想知道我是否真的做錯了。”

我最煩別人叫我姑娘,嗤他:“這不是善惡的問題,只是你不了解女人。女人就是這樣,她可以恨老公恨得要死,可以打他責罵他,卻不允許旁人動一下手,這叫護短徇私,這就是人性,你是妖,你怎麽懂呢?”

獬豸沈默了。

我嘆口氣,告訴他:“你可以躲回妖界的,起碼可以保命。”

“我回不去了。”獬豸看著我,“我必須知道孰是孰非。”

十一

又下了一整的大雪,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了白。

秦英悟的喪禮,來的人並不多,現在也差不多都走完了。

羅雪衣抱著丈夫的遺像,穿一襲黑色的套裝,她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哭不出來了,沒想到此情此景,她還是哭泣不止。

獬豸走近了些,雙目圓睜,深深地看了羅雪衣一眼。

前塵往事在他眼前如同海市蜃樓一般浮現出來。

他看見羅雪衣出身顯赫,名門千金,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她口銜金湯匙長大,彈得一手好鋼琴,又長得標致,走到哪裏都頗受歡迎。

她自登臺無數,從到大都是文藝骨幹,每次表演都少不了她的壓軸。

大學裏,她自然不乏追求者,但就是被傻頭傻腦的秦英悟給逗得不行。她一開始百般刁難他,要九千九百九十九個千紙鶴,還要他在寢室樓下點滿一百個蠟燭,做成一個愛心,她才會考慮是否接受秦英悟的追求。

秦英悟消失了大半年,她以為是他被嚇退了,哪知道第二年的情人節,她被室友的驚呼吸引了過去,才看見樓下真的出現了愛心形狀的一百個蠟燭,愛心裏鋪滿了厚厚一層千紙鶴,只看見翅膀疊翅膀,數都數不清。室友們笑話她,她光是要點千紙鶴的數量就要好幾。

羅雪衣穿著睡衣就奔下去了,秦英悟依舊傻頭傻腦,抓著腦袋:“對不起,我疊了五千個,實在來不及,所以請朋友幫忙了……”

她急忙用手捂住了秦英悟的嘴:“笨蛋,這種事情不用出來啦,善意的謊言是被允許的。”

秦英悟卻急了:“等一下,等一下,你真的不接受我的追求嗎?”

“你真是……”羅雪衣被逗樂了,“我都下來了,你我是答沒答應?”

大學畢業前夕,羅雪衣戰戰兢兢地把秦英悟偷偷帶給了媽媽看,結果遭到了始料未及的強烈反對,家裏嫌棄秦英悟是個窮子,門不當戶不對,直接勒令她分手。

羅雪衣的倔脾氣上來了,硬是不從,堅持要和秦英悟結婚,結果被沒收了手機,禁足在家裏,關了三。最後羅雪衣就像所有電視劇裏的勇敢少女一樣,偷了戶口本,從二樓的窗戶偷偷翻了下去,她跳下去的時候失去了平衡,只好用手撐了下地面,結果右手生疼,但她顧不上那麽多,只是一直朝著她以為的幸福跑去。

秦英悟家在這個城市的另一頭,她走了兩個時才走到,他住一樓,她就跑到他房間的窗外敲玻璃。當秦英悟見到她這麽狼狽地出現時,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語言功能。

“我們私奔吧。”她。

秦英悟抖著手擁抱住了她,就如同抱住了此生的至寶一樣,他:“我會好好照顧你的……我會珍惜你的……我會對你好一輩子……把世界上最好的東西統統獻給你。”

羅雪衣和他相擁著大哭。

秦英悟讓她先去醫院看一下已經腫成了蘿蔔幹的手指,她卻不肯,執意要先去民政局領結婚證,免得夜長夢多,她:“你都跟你私奔了,你怎麽可以不給我一個名分?”

等他們領完證,又連夜坐火車去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那裏全然不像大城市那樣繁華。他們找了一個房子租下來,買了一些起居用品,皮夾裏的錢已經花完了,兩個人窮得叮當響,只好一起去找工作。工作並不是那麽好找,好幾周過去,秦英悟才終於在一家公司當上文員,等他預支了薪水拿錢給羅雪衣去醫院的時候,她才知道自己的右手手指骨裂了,而且因為拖了太久,骨頭都沒矯正,就算再怎麽醫治,也不能像過去一樣自如使用了。

知道自己再沒有辦法像過去一樣流暢地彈起肖邦,羅雪衣哭了一整夜。

秦英悟抱著她,他會補償她的,絕對會。

羅雪衣點點頭,那時的她依然憧憬著美好的未來,她相信自己在其他的領域會有更好的發展。

現實是殘酷的。

羅雪衣心高氣傲,她不屑於那些公司,她想要在當地的大公司裏施展才華,但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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